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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哭鬧學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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汾州州學的學宮,位於州衙的鄰牌,獨占著一條東西向的直甬街,坐北朝南。

這裏也屬要鬧市坊,就在學宮對面的一片空地上,便臨時搭建起幾圈隔板鋪,從筆墨紙硯到胭脂水粉,字畫古玩到油鹽柴米,居然無所不有。

只此一路相隔,到北向的這面兒,同樣一面空地上卻不許亂搭亂建,往來行走的也都是穿著玉衣皂緣的儒生,也有那些身著裋褐又或灰衫的青少,大約是出身富貴人家的生員身邊的隨從,穩重的留在學宮外等,淘氣的就會逛到路南來。

路南商集最外頭的一圈兒,正中有間茶水鋪,是老父親帶著小女兒在這裏經營,小女兒閨名喚作淑惠,年歲才十三,嬌小的身材玲俐的唇舌,絕活兒就是心算,論是多少撥客人用了多少茶點,該付多少錢又有多少找頭,算籌紙筆一概不用,過過腦子就能清楚明白。

就引得一個生員的小廝木硯常來茶水鋪找淑惠說話,說她這項絕活兒可了不得,道自家老子還為主家管著收賬呢,算數可都遠遠不如淑惠靈光,言語恭維還不夠,總會掏幾個通寶給淑惠買糖畫,要麽就是稱一斤紅瓜子兒,好久的殷勤,終於賺得淑惠姑娘親手繡了個荷包,不離身的掛著,昂頭挺胸。

木硯小哥兒今日也樂顛顛的來會淑惠,照例買了張瞎子家的糖畫充零嘴,淑惠也照例先舍不得吃,插在面團兒上賞玩一陣,這雙少男少女正寒喧,就聽一陣喧嘩,轉頭去看,只見一個兩鬢花白,帶著個黑布底藍雲紋頭箍的老婆子打西向跑來,正好是坐在了這個岔道口,拍著大腿就開始了哭嚎。

淑惠急了,忙過去摻扶。

“老娘可別在這兒哭,讓人誤解了是我們欺客,你有不平,也該往鄰牌的州衙擊鼓申冤去。”

只小姑娘身材嬌小,那老娘卻臂圓腰粗,哪裏扶得起來?淑惠倒被拽得一個趔趄,險些沒有撲在老娘的身上,她自覺狼狽,羞得臉紅,一雙圓圓的眼睛便沖木硯瞪了過來。

木硯先是心跳一陣,腳卻比人知機,下意識就趕了過去,幫著淑惠好容易才把老婦人拉了起來。

只沒想那老婦人卻又滑了下去。

“這算啥世道?衙門裏的贓官欺負我這老寡婦,連都是一樣的百姓也沒點好心了,我這身上,背著人命冤屈,特地找到這裏來,你們也敢這樣整治我!”

一聽贓官和人命二字,人群哄的一下圍上來一大群,不說把茶水鋪門前給擠得水洩不通,連隔著學宮那條車路都占了小一半去!老婦人越發是滾在地上,手裏抓兩把灰,直往臉上抹,沒一陣兒就篷頭垢面不堪直視了。

但這越發引起了圍觀的好事心。

可憐的是淑惠爹,他人本來就老實,嘴還結巴,故而日常不做招呼的事兒,就悶在竈頭爐邊忙活,可這時聽見這樣的響動,不得不跑出來周旋,一著急,話就更說不利索:“你,你,你說,說,我,我,我,我……”

就有那閑漢高聲調侃:“真看不出來,老爹居然還能勾搭上個老寡婦,只你勾搭也就勾搭了,怎地還招惹得人鬧上門來,又哭又滾的尋死覓活呢!”

淑惠爹更急了,指著那閑漢:“你,你,你,我,我,我……哎呀!”把腳重重一跺,他自己倒像也要跟著老淚縱橫了。

“爹莫氣,別跟這些混賬一般見識。”淑惠忙去扶老父親,此時也顧不得羞惱了,怒氣沖沖盯著上門鬧事的老婆子:“這渾婆子一看就是上門訛錢的,我可跟你說,別打聽得我們只有父女兩個在這看鋪子,你就覺得好欺負能得逞,你曉不曉得我的姐夫,他可是在大商號幫工,還是個大把式,往常和衙門裏的差役也都是能說上話的,你要再鬧,我可就讓姐夫去報官了!”

那老婆子似乎怔了一怔,緊跟著更是一聲刺耳的哭嚎,也越發把大腿拍得啪啪作響:“就說這世道沒有我這老婆子的活路了,什麽貨色?商賈人家的幫工,竟然都能在光天化日下,把我喊打喊殺,這老天還有眼沒眼,世上還有沒有公道?”

木硯見這情勢,很為淑惠著急,正想為了心上人挺身而出喝斥這老婦人兩句,沒想卻聽人群裏有人喊道:“這不是東墟吳二貴家的老娘嗎?去年的時候她大兒子吳大貴被害,可我記得殺了你大兒子的兇手不是你兒媳和奸夫焦滿勢麽?這案子原本已經審結了呀,老娘你又找這老爹鬧什麽,他們父女兩個就是小買賣人,難道還能買/兇殺人不成?”

木硯心裏狐疑,東墟離學宮牌可隔著老遠的路程,這個看熱鬧的人怎麽就能把老婆子一眼認出?他就掂了腳,循聲往人群裏望去,奈何那人吼一嗓門後就縮了脖子,木硯不及把那人給找出來。

又說吳老娘,本就是個心裏沒主意的人,被兒子逼著來這裏鬧事,未必就情願,揣著一肚子的辛酸和窩囊,被淑惠小姑娘言語兩句,就忘了正事和她搶白起來,還是胡端安排來煽風的人好歹提醒了一聲兒,吳老娘又才“大徹大悟”,繼續哭天搶地的演。

“老寡婦的大兒子,可不就是被奸夫淫婦害死,如今那奸夫還逃亡在外未受懲罰,淫婦原本也是關在大牢裏,怎知淫婦蔣氏,並不止焦家漢子一個奸夫,暗地裏也還和住在我家不遠的華秀才茍且通奸,那華秀才為了幫著蔣氏脫罪,竟然向衙門舉告,冤枉我小兒子才是殺人兇手,要我小兒子替淫婦頂罪償命,昨日我唯一的孫兒康哥兒,也不慎掉在陽城河裏淹死了,大兒子已經絕了後,如若我小兒子也被奸夫淫婦陷害丟了性命,讓我這老婆子怎麽活?”

吳老娘這時認真以為吳小郎是淹死在陽城河裏連屍骨都找不到,但究竟是意外還是被吳二貴下的毒手她卻鬧不清,可無論孫兒是怎麽死的,性命不保都成確鑿,吳老娘一想起來,也當真覺得錐心刺骨的不舍。

心裏罵完張氏又罵蔣氏——張氏賤人是禍根,二貴惱火失手害死大貴都是因她煽風點火;蔣氏也有錯責,她就該保住丈夫的手足,息事寧人,偏她要鬧著報官,不想被康哥兒聽著了,趁大人們都沒留意跑了出去,這件事眼看隱瞞不住,二貴才想先下手為強。要不是蔣氏一直不肯認罪,那華秀才怎麽會替她出頭,要不是華秀才替蔣氏出頭,康哥兒怎麽會被二貴逼於無奈殺害?

總之家門不幸,都是媳婦的錯!

去年吳家命案雖然在東墟轟動一時,但並沒有在汾陽城掀發熱議,現下圍觀的人竟是多數都不曾耳聞,見吳老娘哭得可憐,不少都生了惻隱之心,輕易便相信了吳老娘的說法,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翁老嫗,竟都跟著斥罵不守婦道謀殺親夫的蔣氏罪該萬死,華秀才也是一個斯文敗類。

群眾總是如此,一個個的不經察證,靠捕風捉影就輕信謗毀,又還自以為是古道熱腸正直善良,便昂首挺胸站在道德制高點,指手劃腳斥罵他人卑劣,待日後,若是得知了被他們斥罵的人原來清白無辜,或許會有些許的歉疚,或許會對造謠者反戈相向,多數都會用“咱們也是受騙”的理由自/慰,認為自責大無必要,當下回,依然如故。

大約也只有自己成為被冤屈被無端指責的一方,才會對他人的悲憤感同身受。

交頭接耳高聲議論中,又有一人詢問:“這老娘,縱然你是身負冤屈,卻和這茶水鋪子的父女無關呀,你怎麽鬧到這裏來?應該去府衙擊鼓,找父母官爺主持公道才是!”

“衙堂六扇門,老寡婦有多大膽子去闖?又聽說華秀才所以有那把握幫淫婦脫罪,是趙知州的大公子聽信了他的誣謗,決意要幫著他,他們讀書人自然會相信讀書人的話,哪裏又會相信我這個老寡婦說什麽!我來這裏,是打聽得學宮裏有大宗師,有訓導,才想來請宗師、訓導給個說法,像華秀才那等奸邪的人,通奸有婦之夫,幫著殺人兇手誣陷無辜百姓,難道聖賢還認得下這樣的弟子,朝堂還容得下這樣的官員?”

“那老娘也不該來這兒鬧,學宮離我家鋪子可還隔著條車道呢!”淑惠姑娘聽明白來龍去脈,徹底是松了口氣。

但木硯卻抱著兩臂,一手摩挲著下巴,很是深思模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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